世上萬事,不過是一懶二拖三不讀書
許多人覺得,古龍的風格很易學。因為一個普通讀者讀古龍,乍看之下,不會覺得他有金庸或梁羽生那麼厚的功底——你可以輕鬆從金庸書裡讀出他喜歡《水滸》、熟稔《紅樓》,他對希臘戲劇、莎士比亞、大仲馬、《三言二拍》、《史記》、詩詞歌賦等無數東西,都爛熟於心。而古龍,乍看只能說,這位對詩挺熟,尤其體現在人名兒上,比如白玉京,比如葉孤城。
但稍微看看他的隨筆或評述,就會發現,這廝對福樓拜、海明威、傑克倫敦這些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大人物,了如指掌;尤其是後兩位,他許多作品裡會出現一些類似的手法。在若干篇宣言般的文章裡,他都會贊許這兩位。至於日本劍俠作家如柴田煉三郎等,古龍更是熟到可以隨心所欲化用的地步。最後,他比我們絕大多數人想像中,都更熟悉金庸。原話是:
我自己在開始武俠小說時,就幾乎是在拼合模仿金庸先生,寫了十年後,在寫《名劍風流》、《絕代雙驕》時,還是在模仿金庸先生。我相信武俠小說作家中,和我同樣情況的人並不少。這一點金庸先生也無疑是值得驕傲的。
所以,世上那麼多人覺得古龍易寫,而終於世上也只有一個古龍的原因,就是這個:這個疑似好酒散懶的浪子,讀的書比我們想像中多得多。許多人,只看了幾冊古龍,就仿著他路數寫,取法乎上,得乎其中。說到底,終是不讀書之過。
被誤解的小說家,不只古龍一個。我第一次知道巴爾加斯?略薩,是通過莫言的《紅高粱》,余占螯父子處理屍體時,作者自注提了一句;而《四十一炮》的後記裡,我又看到他對君特?格拉斯的一段評價。余華三十來歲時,寫了許多極有洞察力的散文,主要關於音樂和小說,顯見他對博爾赫斯、福克納、霍桑、川端康成們,極有心得。王小波作品裡零星出現的名字,比如莫迪阿諾、馬爾庫塞、杜拉斯、昆德拉、卡爾維諾們,就夠我一一收羅了。海明威20世紀20年代在巴黎的閱讀量極其可怖,那段時間,他上到對陀、托、荷馬,近到舍伍德?安德森們,幾乎滾瓜爛熟。
當然,許多人很容易被糊弄,被莫言小說裡反復出現的高密農村,或是余華的許三觀、福貴和劉鎮李光頭,或是王小波的王二及陳清揚、小孫這些沒譜青年,或是海明威那些漁夫、獵人和到處溜達的尼克?亞當斯們欺騙,以為這些小說家們,也僅僅是小說家而已,而忽視了他們都有文藝評論家們的敏感和天分。比方說,像王朔這樣,把無知者無畏貼臉上到處耍的,隨手列一小說書單,都能讓人瞠目結舌。早80年代,他那些吐槽全世界的論述,已經把他磅礴的閱讀量給透了底——
簡單說吧,這夥人的閱讀量和讀書見識,遠超過我們的想像。只是大多數時候,人家不露出來而已。
賈寶玉這樣好逸惡勞的紈絝子弟,誰都想找機會給他上一課。賈*帶他看大觀園,見寶玉喜歡“有鳳來儀”勝過“稻香村”,覺得他覺悟不高,立刻發作:
“無知的蠢物!你只知朱樓畫棟,惡賴富麗為佳,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。終是不讀書之過!”
然而寶玉那死孩子,振振有詞,說田莊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,還說什麼:
“古人雲‘天然圖畫’四字,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,非其山而強為其山,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……”
之後挨揍,也是活該。但這事上,可見這小畜生歪理一大片,春風吹又生。妙在這孽障,左一個不讀書,右一個不用心,可是引用詩詞歌賦,信手拈來。給丫鬟起名字,張嘴就是“花氣襲人知晝暖”,唱歌行令,隨手就是唐樂府裡“雨打梨花深閉門”。薛寶釵跟他一樣,滿嘴裡都說不讀書,唱個《寄生草》、聽個《牡丹亭》,都是張嘴就來。說不讀書,偏讀得滿肚子書。老爹賈*,被他硬生生嗆得說不出話來,咳,終是不讀書之過。
以前說過,賈寶玉愛杜撰這事,和蘇軾有點像——蘇軾當年考試寫文章,杜撰了個典故,被梅聖俞問起,就說“意其如此”。這事常用來佐證蘇軾天馬行空,信手拈來,別出機杼,不拘一格。但這玩意,不是憑空而來。他自吹《漢書》就抄過三遍——哪怕打些折扣,這也很恐怖。關於蘇軾的積累量,一個故事。
當初,蘇軾黃州回朝後,去做翰林學士知制誥,寫聖旨,凡八百餘道。聖旨這玩意,常要引古之經典,以姿潤色。常見格式如:朕聽荀子說,張佳瑋打起架來,不是螃蟹的對手。蟹猶如此,人何以堪?今特賜爾螃蟹八百隻,卿其勉之——類似引語,可都是不能錯的。蘇軾之後,洪邁接了這職位,每天寫天子詔書。洪邁也是大有才學之人,有一天刷完二十餘道詔書,閑了,去庭院散步,遇到個八十來歲的老僕。
老僕:“聽說今天文書多,學士一定很勞神。”
洪邁頗自得:“今兒寫了二十來道呢!”
老僕:“學士才思敏捷,真不多見。”
洪邁得意了:“蘇軾蘇學士想來也就這速度了吧?”
老僕:“蘇學士速度也不過如此,但他從來不用查書。”
洪邁赧然,後來跟別人說這事就自嘲:“人不可自傲,那時如果有地縫,我就鑽了!”
咳,說到底,終是不讀書之過。
傅雷先生除了翻譯和給兒子寫信,還寫些別的。比如,譯完《貝多芬傳》,他自己私人給補了貝多芬作品全賞析;不論其藝術價值,文字本身就辭氣慷慨,很是動人。他自己,22歲上,就寫了很見功力的塞尚評傳。35歲上,他能使文言文(當然,這是許多老派學人的功底)寫一個黃賓虹問答集,兼談中國古來畫藝。49歲上,他自己在一個文章裡認為,自己學問修養不足,終究是讀書少了,云云。說到最後,就開始自歎了:
哎,終是不讀書之過。
前段兒被人問起,說愛因斯坦大神都有語錄了:“人在一定歲數後,閱讀過多反而影響創造性”——原話:Reading,afteracertainage,divertsthemindtoomuchfromitscreativepursuits.Anymanwhoreadstoomuchanduseshisownbraintoolittlefallsintolazyhabitsofthinking.
實際上,我們見過太多類似言論,無非是“讀書太多,人都讀木了”之類。只是愛因斯坦來說這話,顯得格外霸氣。
然而,就像相對論更適合研究高速、量子力學更適合琢磨微觀,而解釋身旁日常的事,還是牛頓經典力學比較好一個道理,愛因斯坦這話,其實只適合他、波爾、費曼、泡利那堆近光速的傢伙們。人家就像洪七公打歐陽鋒,各家各派已有招式都爛熟於胸,在琢磨新創世界體系了。跟我們這樣,連世界是怎麼回事都還摸不著門道的凡人,沒多大關係。套句現成句子,就可以這麼說:
以大多數人讀書之少,還根本沒資格影響到創造性、想像力之類的。
這話說開了,其實很簡單:
我們絕大多數人,都大大低估了大神們的閱讀量。那些對多讀書有微詞的,若非騙子笨蛋,便是王朔或納博科夫這樣讀多了書後撒嬌耍個性的,要不然就是愛因斯坦這類讀完了喜馬拉雅山般浩繁paper的人,隨口來句感歎,讓那些一輩子讀書不及枕頭高的人,聽了雀躍一番。我們絕大多數人在那裡感歎天賦不足、創造不夠什麼的,其實都是幻覺。我們絕大多數人的問題,歸結到最後,就是一懶,二拖,三不肯讀書,如此而已。
作者:張佳瑋
題圖:FranciscodAndradeReadingaNewspaper,MaxSlevogt繪
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﹎
《今天》創刊於年,由北島、芒克等人主辦,刊登小說、詩歌、文學評論和少量外國文學譯介文字。其中詩歌的影響最為廣泛而深遠。《今天》現在一年出版四期,除文學外,還涉及美術、電影、戲劇、攝影等更多領域。
今天文學從《今天》出發,每天推薦海內外優秀創作,提供具有深度和廣度的閱讀體驗。
???????《今天》需要讀者,歡迎關注和分享???????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