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时间开始成为金钱,雇主的金钱”
——E·J·汤普森(《时间,工作纪律与工业资本主义》)
“整天工作工作,连一点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。老板总是觉得只有自己的时间才是时间,别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……”大城市那些“雄姿英发”的青年,几杯酒下肚后,总要吐出几句类似的抱怨。当然,其间还要伴随着对老一辈的“不通情面”的不解,似乎每一代人都觉得下一代不懂把握时间、懒得无可救药。每一代人也都竭力向前辈解释,你们真的不懂我们,我们遇到的困难,你们也真的从来没有经历过。一通解释之后,双方仍免不了相互嫌弃。
生活中类似的难题俯仰皆是。伴随着技术的进步与社会组织形式的变化,新的时间观念开始与旧观念激烈冲突。有人追思过去的田园牧歌,有人竭力呼喊“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”,资本主义国家的公民看殖民地的人,总觉得“可悲、懒散而没有希望”,苛刻的资本家老板充满警惕地盯着员工用餐、睡觉和上厕所,力图从中揪出每一丝偷懒的迹象。与以上情况类似冲突,在年也别无二致地发生过。
本文旨在简介当代经济史学者对时间观念的历史变迁的研究,对象以西欧为主。在第一部分,我们将重述汤普森的分析,这是这一领域无法绕过的经典;第二部分中,以Voth收集的数据为基础,我们将在个体层面探讨时间观念的变化。从证人报时的精确程度,再到购置手表的比例,都折射出时人这方面观念的变动。此外,他们何时起床、何时放工,都是很有意思的细节;第三部分,基于Boerner的研究,我们将分析时钟与经济增长间的联系。最后是结语和展望。
从“任务驱动”向“时间驱动”转型
在《时间,工作纪律与工业资本主义》一文的开端,汤普森描写了盛行于原始部落中的、“任务驱动”的计时方式,如果你向当地人问时间,你不能指望他们告诉你精确的十分秒。相比于“五点半”“十一点半”此类表达,当地人更常用的说法是“太阳出来的时间”或者“把牛赶去吃草的时间”,等等。对这一点,斯科特举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,在东南亚的部落问路,外地人是问不出答案的——你不是当地人的话,怎么会知道“走上煮一锅饭的时间”是多远呢?
在现代人看来,这种计时方式简直不可理喻,对当地人来说,这样的计时方式反而非常自然。草是一定要除的,牛奶是一定要挤的,作物成熟了是必须收割的。既然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,这些都是必须完成的事项,以这些节点作为时间的标记,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。不仅是具体的时间点,在更宽泛的层面上,比如说日期、月份、季节等,类似的习俗也广泛存在。汤普森还注意到,在此类社会中,常常不存在“工作”与“生活”间的二分。
当需要协作的工场出现以后,“任务驱动”的计时方式开始显露弊端。分工合作,意味着个体之间要协调工作的进度。一方的延迟,可能造成整体进度的延迟。缺乏精确的时计,意味着雇主难以向劳工下达精确的指示,当时的劳工也不在意工作的起始时间究竟几何。17世纪时的一首歌谣,讽刺地刻画了“毫无时间观念”的劳工的生活,“周一不过是另一个周日,哥们你懂的。周二和周一一样;周三你得去教堂祈祷,周四又是半天假日;周五开始工作已经太晚,周六不又是半天假日”。如此,嬉游终日,何过之有?
另一个“老大难”是计酬。一般来说,劳工都按记下的工时长短领工钱,但在缺乏精确计时手段时,所谓的“工时”注定只能是个模糊的数量,其中还要根据各种各样的实际情况做折算。同样是17世纪时的一段材料,记载了“工作日”这个概念的复杂程度,对收割谷物的工人来说,如果待收割的植株相当繁茂,而又只需要切下其中一部分,则收割一亩半就算一个“工作日”;如果植株繁茂而又需要整根切断(需要的谨慎程度较轻),收费两亩半才能算一个“工作日”;如果植株比较稀疏,收割起来相对简单,那就要三亩半才能抵上一个“工作日”了。
这一点显然不能让雇主们满意。经营规模逐渐扩大的产业主,开始尝试以时间为准绳制定规条,将工人的收入与是否准时捆绑起来。早在18世纪初,磨坊主就购置响铃,每天早上6点敲响,以督促雇员上工,上工以后,铃声每半小时响起一次,提醒雇员工作的进度。18世纪下半叶,部分工厂里已经出现了细致的规条:工人每天要在厂里待15个小时,中间有指定的1个半小时用来进餐。厂主认为,如此的安排能够让“懒惰和奸邪无所遁形,勤奋和公正受报酬劳”。
17至18世纪间,物质和思想上的二重进展,也为时间观念的转变做好了铺垫。一是制表业的崛起,二是各类鼓吹“抓紧时间”的论调的盛行。以后者为例,当时思想家普遍认为不守时——或许只是前面提到的、自然的计时方式——是贫穷的祸根。一位叫Temple的思想家甚至认为:可以将4岁及以上的贫穷家庭的孩子送进工厂,每日劳动十二个小时,并接受两小时的教育。如此,他们可以逐渐习惯工厂中的生活方式,并最终以此为乐。许多学校都将“准时”与“作息规律”写入了办学宗旨当中。
至19世纪,至少在英国,以上的想法已经相当普及。哪怕是普通英国人,许多也不再习惯之前提到的、“自然”的时间观念。看到其他国家的居民施行他们以前的生活方式,英国人反而要大加嘲讽。以下这段材料,点出了当时英国人的心态,“按照欧洲的标准,中东和拉美地区的人在守时方面相当散漫。新的产业工人还在一点点地习惯规律的工时安排、固定的出勤以及一定的工作节奏。(在这些地方)交通日程的安排和物料的运输都不一定准时……”
总之,无论是外在层面还是内在层面,身处工业革命国家的居民,其观念都经历了由“任务驱动”向“时间驱动”的转变。以事件标记的生活节奏逐渐被以数字标记的生活方式取代,普通人也逐渐觉得这样的安排“理所当然”。抱怨同样存在,19世纪的工人发现,雇主们戴的表总是以可疑的方式出现偏误。当工人们要上班时,这个表就会走得快一些,临近下班之时,这只表又会神秘地变慢。在汤普森引用的材料中,有一段特别有趣,有一名工人自己买了一只表。结果,雇主没收了这只表,原因在于“雇主已经告诉过他时间是几点了”。时间,亦关乎权力。
时间观念的游移:个体层面的证据
列举材料足以勾勒出事物的亮点。然而,如果想要精确了解全貌,对全面样本的量化分析必不可少,一两个人更加守时、一两个工厂主更加苛刻,未必代表社会真的在心态层面出现了转变。然而量化心态本身又是一个很大的难题,怎么才能知道一个生活在两、三百年以前的人是否守时呢?即使可以找到针对个体的记述,这些留下来的资料可能本身也没有代表性,更何况即使是这类记述,数量也绝不是太多。
这一问题难不倒量化历史学者。在专著《英格兰的时间与工作:-》中,Voth为我们展示了高超的运用材料的技巧。具体来说,他找到了当时英国监狱里的案件卷宗,整理了其中所有的证人证言。这类记述的特点之一,就是包含时间。警方会反复询问证人,看到相关事实的时间究竟是几点?在证人回答以后,警察还要交叉询问,以纠正其中含混或自相矛盾之处。因此,根据这部分材料中证人回忆时间的方式及特点,就可以推断历史上时间观念的转变。
证人回答的鲜明特征之一,是回忆的精确程度的变动。在汤普森所述的“原始社会”中,如果询问当地人时间,得到的答案通常非常模糊,常常只能落到“好像是早上”“大概是傍晚前后”这个范围,如果是今天的我们询问时间,回复通常相当细致,至少也要精确到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以内,甚至会精准到分钟。19世纪初前后,英国确实经历了类似的变化。在伦敦,年时,证言中的时间精确程度在半小时以内的有68.8%,到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77.7%。在以农业生产为主的英格兰北部增幅更加明显,至年间,回忆落在半小时内的比例从64.7%增加到了80.2%。
以工业为主的地区和以农业为主的地区之间,也存在清晰可辨的差异。以伦敦与英格兰北部为例,年时,前面提到,报时在半小时以内的比例已经接近70%。有60%多的证人会精确到15分钟,还有1%的人精确到了分钟!同一时期,北部地区没有人会报时到15分钟,不过超过60%的证人能精确到半小时,还有超过30%的个体以小时为单位汇报时间。随着北部地区工业的发展,两地间的差异也在缩小,至年时两地都有约80%左右的个体报时精确到半小时内。
除了证人的报时方式,另外一项指标也可疑反映时间观念的变化:持有手表的数量。一个人越重视时间,驱动他去购置手表的动力自然就越大。不过,这一指标中蕴含的干扰因素很多:一方面,技术的进步,导致手表价格的持续下降。根据Kelly和O’Grada的估计,整个18世纪期间,由于技艺的进步,手表的价格每年大致下降1.3%;另一方面,除时间外,手表可能还折射出了其他方面的思潮。比方说,表可能成为身份的象征,重要的并非走时准确。
即便存在这么多“干扰项”,这个时间段内英国的手表数量,增速也快到了让人惊呼的地步。根据Voth的估计,年英国的手表年产量大致是12.7万只,50年后这个数字翻了一倍,达到26.4万只,增幅最迅猛的阶段出现在19世纪初期。年产量30年间翻了近3倍,从26.4万增加到了66.5万。这和英国工业生产率迅速增长的时间段恰好相互重合,可以作为之前的观察的佐证,考虑到手表属于耐用品,十年内百万级别的产量,其中当有不少流向了实用的消费需求。
同样是利用监狱中的卷宗,Kelly和O’Grada也研究了同期手表消费的流变。略有差异之处在于他们